悟空归国记

文/汪海波

这是一篇荡气回肠的英雄史诗，这是一曲鲜为人知的大唐悲歌！

长安大庄严寺里的记事碑虽然湮没已久，相信迟早还会被发现，因为英雄的名字是不朽的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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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

归 心

据瑟得到龟兹，大约需要二十多天的时间。

龟兹是安西大都护府驻节地。悟空在龟兹住了一年多，是他在西域游历中，费笔墨最多的一处。

当时镇守安西大都护府的，是“四镇节度使、开府仪同三司、捡挍右散骑常侍、安西副大都护兼御史大夫”郭昕。

郭昕是郭子仪的侄子，他孤军坚守安西四十多年，最终战死沙场......

龟兹与中原的联系古来密切。鸠摩罗什大师即是龟兹人。此时的国王白环，是龟兹国的旧王族，白居易的先人就是出在这个王族的后裔。

可想见，没有郭昕和白环的相互信赖，没有当地诸胡百姓的支持，龟兹不会坚守那么久。

吐蕃对安西是有长期战略打算的：围而不打，攻心为上，争取不战而屈人 之兵。吐蕃很耐心地等待唐军内乱，或土人的哗变，一直做着分化策反和劝降的工作，试图瓦解军民的团结和斗志。

莲花寺在龟兹城的西门外，悟空到莲花寺拜见了一位高僧——三藏沙门勿提提犀鱼，唐译名叫莲花精进。

莲花精进既称“三藏沙门”，一定是博学经律论的大德。听说悟空周游天竺，刚刚从克什米尔归来，心想他一定携带了梵经。于是至诚祈请，想拜读真经。

悟空似乎不太情愿。我们发现，在西域十年间，悟空从不“露富”。他从来 没有在任何地方、向任何人提起过携带有佛牙圣物。一般人也想不到，他会身藏舍利佛宝。

是否携带了佛经？就容易被人猜测到。悟空不打诳语，是故，在莲花精进的一再请求下，不得已取出一部小经——《十力经》。

《十力经》是佛在舍卫国所说，属于小乘经典。莲花精进喜出望外，他是 “语通四镇，梵汉兼明”的大师，所以提出译经。

龟兹是小乘佛教中心，故悟空委托莲花精进译出这部小乘经典。因为排斥大乘，故悟空没有拿出另外两部密教的梵经。还有，悟空不想拿出来，不想在此翻译。他的最初想法，是把梵经原本带回东土。

按唐律，译经需奏请皇帝同意后，才能“奉诏”开设译场。译出的佛经也要由国家颁布，否则有伪经之嫌，是不允许流通的。

是故，悟空本意不想译经；再者，他急于归国，无心久留，担心译经会耽误了行程。故勉强取出其中一部小经，按唐制，“三纸许，以成一卷”——圆照专门记下这个细节，强调译经的原真性。

经文很短，区区一卷，仅用三纸许。看来译经工作用不了多久。悟空滞留龟兹一年多，不是因译经耽搁的。

悟空在龟兹国最美好的回忆，是聆听大自然的微妙之音。

据说，龟兹有前践山和前践寺，附近有耶婆瑟鸡山。此山春来冰化，有水 从高空坠落到下面的水潭，发出美妙的音响，龟兹人称奇，于是“滴溜成音”的神奇就传播开来。每年春天，也只有那么几天的时间，才会有这一奇特现象的 发生。当地的音乐家采以为曲，名为“耶婆瑟鸡曲”。

悟空记：耶婆瑟鸡山，山上有水，滴溜成音......

春来冰融，涓涓细流从高山断崖处，断断续续飘落，投入清澈无底的潭水，激起点点碎玉，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回音。

这样的时刻每年也只有那么几天，乐工会上山细听泉水叮咚，以激发创作灵感，采以为曲。因为乐工大多数是出家修行的人，所以在泉水的近旁专门造了一座庙宇以便居住等待，唯恐错过每年的这几天。这个佛寺叫做“耶婆瑟鸡 寺”。

头如青山峰，手如白雨点。“羯鼓”是演奏龟兹曲的引领乐器。唐玄宗是龟兹鼓乐的铁粉，也是演奏羯鼓的高手，赞誉羯鼓为“八音之领袖”，可见其钟爱非同一般。羯鼓曲最著名的一首 就是“耶婆瑟鸡”曲，据说乐工最难演奏的是“杖撂之术”，发音近似冰融水滴的声音，即受“滴溜成音”的启发。

圆照根据悟空的回忆，用重墨描写耶婆瑟鸡，一则说明，当时长安人对这首曲子很熟悉，圆照和悟空都愿意把这首曲子原创地的情况介绍给世人；二则说明，悟空在附近的耶婆瑟鸡寺里，曾经短时间安坐，很可能专为聆听“滴溜成音”的大自然的微妙音！

悟空还提到东、西拓厥寺，在此城居住了一年多。

此“城”，非指龟兹王城，而是王城稍西的渭干河岸，安西都护府唐军的中心营地——柘厥关城。悟空在龟兹，多数时间是住在军营里的寺庙里。

渭干河穿关城而过，东、西河岸各有一寺，因关而名，统称“柘厥寺”。是寺即城，是城称寺。

据说，今天沿渭干河流域发现了多处唐代的烽火台。唐初为防范西突厥，在此设置了柘厥关，地理位置险要。

郭昕驻守柘厥关城时间较长，因其重要的交通枢纽和军事关隘的地位，有进一步扩建和加固的可能。关城有大河，能为驻军垦屯生产，和随军家口的生活提供便利。故虽属军营，也是一座功能齐备的大城。这个城里还有好几座著名的寺院，阿遮哩贰寺是关城最大的寺院，也是龟兹国最著名的寺院之一，悟空在龟兹主要安居于此。

悟空归心似箭，终于冒着生命风险，沿烽火台一路东行，经过汉轮台、铁门关，到达了乌耆国。

乌耆国国王是龙如林，镇守使叫杨日祐。悟空在乌耆坐冬，三个月后翻越天山，到了北庭，想走回鹘路归国。

悟空没有想到的是，他的回归之路仍然渺茫。他在北庭又呆了将近四年！

北庭是他在西域滞留最久的落脚地儿，也是他经历的唐朝在西域的最后一 个军事重镇。

这里原是西突厥的“夏都”可汗浮图城，与天山南的交河-高昌城互为唇齿、遥相呼应。当年玄奘大师渡过沙河后，最初的想法是先到可汗浮图城。这座“浮图城”在当时是佛教兴旺的中心大城，久负盛名。西突厥可汗崇信佛教， 故玄奘想争取西突厥可汗的支持，以方便继续西行。

可汗堡——传说高昌王当年在这里迎请玄奘法师

但玄奘拗不过高昌王鞠文泰的盛情邀请，去了高昌国。就在玄奘离开高昌不久，唐军攻克高昌。天山以北的西突厥忽失一臂，震恐，遂献可汗浮图城降唐。唐朝在此设置北庭都护府。起初隶属安西，武则天时升为大都护府，管理天山以北广大地区。

古城遗址西侧的西大寺气势磅礴，残存壁画有唐世风格。这里是北庭龙兴寺！

04

回 家

迎接悟空的是御史大夫、北庭节度使杨袭古，和龙兴寺的僧众。

兴元元年(公元784年)五月，郭昕正式升任四镇节度使加尚书左仆射，同时，北庭大都护李元忠加封尚书右仆射，次年，即贞元元年(公元785 年)，李元忠以身殉职。悟空此时见到的北庭节度使是杨袭古，说明悟空到达北庭的时间应在785年之后。

是时，杨袭古刚刚继任，或是临危受命代理节度使，还没有得到唐中央的 正式册封。节度使的日子其实是最难过的，他直接肩负着唐朝边境安全的重任，特别是在此时，只有牺牲，没有享乐。

事实上，悟空离开北庭州不到半年，城池即被吐蕃攻陷。杨袭古先逃到吐鲁番，再收拾残部，与回鹘联合，欲夺回北庭。结果再次失利。最终在奇台北 部的将军戈壁，被回鹘友军诱杀，唐军全部死难。北庭都护府就此彻底覆灭了！

1984年，在吐鲁番栢孜柯里克千佛洞发现一方石碑，原吐鲁番市文物局局长柳洪亮先生认定为“杨公重修寺院碑”。从残存的文字判断，这是一方有关节度使、御史大夫杨袭古的碑刻。

九月天山风似刀，城南猎马缩寒毛。

将军纵博场场胜，赌得单于貂鼠袍。

岑参四十年前在此写下的大量诗作，那时守边军士的生活充满乐趣，节度使无忧无虑，整天与番王纵酒赌博，游戏逗乐。在悟空看来，那时毕竟是和平年代，回家的路虽然遥远，也总能到达。而今天，东望长安，路在何方?

龙兴寺是北庭州最大的寺院。寺院的土山崖壁上，开辟有许多佛龛，是历代王室供养的雕塑彩绘的佛像，看上去十分壮观。

悟空一定是感受到这里的佛教氛围浓厚，僧众投缘，才主动礼请三藏沙门尸罗达摩翻译佛经的。

悟空主动请求译经，首先因为这里有一流的大师，和整肃的译经团队，值得信托。再者，悟空深知，这里是他在西域最后的经停站。归国需要漫长的等待，他有大把的时光，和之前的心境完全不同。

在于阗时，他时刻筹划着动身，根本没有译经的心思；在龟兹，他也仅拿 出一部小经，总盘算着离开的时日无多......

于阗国是大乘佛教中心，尸罗达摩是于阗国人，也是梵汉兼通的大师。悟空对大师广博的学识心悦诚服。译经是件极其严肃的事情，龙兴寺僧众不负重托。

首先翻译的是梵文《十地经》。圆照详细记述了译场分工的情况：

三藏沙门尸罗达摩 读梵文，并译语；

沙门大震 笔授；

沙门法超 润文；

沙门善信 证义；

沙门法界(悟空) 证梵文，并译语。

《回向轮经》翻译。准此。

显然，这是个标准的译场，一个分工严密的组织。德高望􏰀的三藏法师尸罗达摩，亲自读梵文，并读译成汉语；另有一人记录、一人对记录的汉文润色、一 人核对经典证义，最后，由悟空通篇总校。

圆照记载清楚：

《十地经》用一百二十一纸，成九卷;《回向轮经》用三纸半，成一卷。加之龟兹所译《十力经》三纸一卷，共用一百二十九纸，缮写 译经三部、十一卷。

译经时间延续了很久，似乎断断续续，直到悟空临行前，缮写工作才收 尾。圆照记：

翻经既毕，缮写欲终，朝庭派安西四镇和北庭宣慰使、中使段明秀，来至北庭。

段明秀是宫里行走的中官，是代表皇帝来巡边的。同时宣旨，正式加封杨袭古为御史大夫、北庭节度使。

悟空的机会似乎不期而至。段明秀是皇上身边的人，他的出使也是跟随皇帝身边的人。

悟空与段明秀说明跟随张韬光出使、滞留天竺和西域近四十年的经历，说明了自己特殊的身份：从国家使节、军官，到异域出家的和尚，也说出了久埋心中的忧虑：皇帝能够原谅一个掉队的国使、一个开小差的军官、一个未脱军籍而擅自出家的公人吗？

段明秀答应向皇帝款曲说明，按悟空的请求，争取僧录司功德使的追认，早赐法名和度牒。就在这时，吐蕃军的全面进攻开始了。吐蕃惧怕唐军与回鹘联合夹击，改变了军事策略，调集重兵，试图先拿下北庭，再谋取安西。

悟空仿佛看到，七百多年前耿恭将军坚守疏勒城的场面......

城外，吐蕃人大声喊杀，攻城的气焰嚣张。

最后确定归国一行人的名单：悟空和段明秀等，加之北庭奏事官节度押衙牛昕和安西道奏事官程锷，共十二人！

杨袭古将军在城墙上骑着战马，不停地来回巡视。他那洪钟般的声音回荡在全城：一旦北庭失守，天山之北将非我大唐所有，我等都将死无葬身之地......

这时，悟空的脑海里闪过一串名字:

疏勒王裴冷冷、镇守使鲁阳，于阗王尉迟曜、镇守使郑据，威戎城镇守使苏岑、据瑟德城使窦诠， 安西四镇节度使、开府仪同三司、检校右散骑常侍、安西副大都督兼御史大夫郑昕，龟兹国王白环，乌耆国王龙如林、镇守使杨日祐，北庭都护府故伊西、北庭节度使李元忠；御史大夫、北庭节度使杨袭古......

沙河久已不通，段明秀即绕道大漠，取回鹘路来此。今仍要经此折回长安。

回鹘单于刚刚与大唐结婚姻之盟，正在商议联合攻打吐蕃。是时两国看似 友好，回鹘上层矛盾加剧，变数很多。加之回鹘单于不信佛法，所以，悟空从天竺一路背来的梵经，都不敢带着上路，委托尸罗达摩代为保管。悟空把三部佛经的汉译本和佛牙，缝入贴身衣服内，打扮成俗人的模样。与龙兴寺僧众洒泪而别。

公元789年九月十三日，是启程回国的日子。北庭守军打退吐蕃人的多次进攻。杨袭古亲率三千精兵，一马当先冲出北门瓮城，杀开一条血路，护送悟空等人冲出重重包围。

悟空紧跟段明秀，快马加鞭，一路向北，奔向大漠深处......

（作者汪海波，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特约研究员，原汶上县⺠族宗教局局⻓。）